PART 1
爸妈在吵架。我在装睡。
“够了!你再喊要把小鱼吵醒了。”
“醒了更好,让她看看她爸什么德性!你看你这样子,每天喝得醉醺醺,连门都找不着,还认得女儿?每天和你那帮狐朋狗友喝到三更半夜,你管过你女儿吗,关心过她的成绩吗?她马上就小升初,要交多大一笔钱,你有本事跟我吵,怎么没本事去跟你女儿赚钱,让她读个好学校?”
爸不做声。每次都这样,妈一提我,他就没话可说,好像我成了我妈吵架时的一件有力武器,而好武器是会让人用上瘾的。
“我今天去跟她开家长会,他们老师提那个英国游学的事,别说孩子了,我听了都动心,可是有钱吗?你倒是会花天酒地,谁知道你在外面干嘛,女人跟你发个嗲,你荷包就管不住了。说了什么时候还钱吗?不要脸!“
我可以想象我妈说这话时的表情。同桌总说,你妈长得真漂亮。但我没这么觉得过,因为她总是挂着一脸恶狠狠的表情,或者虚伪的笑,那样更糟。
下午的时候她对我说,“你爸这个人就是又窝囊又爱装,自己欠一屁股债,还借钱给别人,他们公司那女的,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,要不是我看到他微信,他还打算瞒着我,你现在知道你对他来说算个屁了吧,五万块钱,说借就借,怎么不给你去外面开开眼界?“
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我,就是低头诅咒,自言自语。我想她现在可能也并没有看着我爸,我爸肯定也不看她。如果我是男人,肯定不会看她。
“别人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,怎么就不能帮一下!“
我爸看准机会翻身,可惜不过是刚出火坑,又入油锅。
“寡妇,我都快成寡妇了,丧偶式养育你听过没,说的就是我!是谁每天接送你女儿上下学,谁每天陪她做作业,星期六星期天还要陪她去上培优班,你怎么不帮我,小鱼出生到现在,我休息过一天吗?”
我真想喊,我不需要!
我不需要看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来接我放学,我还得想法设法逗她笑。我不需要做作业的时候有个人在我旁边唉声叹气,我还得弄出点动静来转移她的注意力。我不需要有个妈三天两头跟我吐槽我爸,我还得安慰她。我不明白,既然婚姻这么不幸,为什么不离婚呢?
理由总是我。离婚的理由是我,不离婚的理由也是我。
两年前,四年级的时候,他们闹过一次离婚。那是我爸唯一一次去开家长会,老师点名叫他去,因为我偷了同学的iPhone 6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,可能是她总在我面前炫耀,让我很烦吧。可我没想到我爸会那么生气,回去指责我妈。
我跪着面壁,但他们吵架的话总会刺进我耳朵里,就像我现在把头埋进被子里,客厅的两个人并不会因此消失。
我爸指责我妈没把我教好,我妈骂我爸没资格在我的问题上说话,做爹的在外面偷人,做女儿的偷个手机算什么。我咬牙想,怎么所有事情都能扯到偷人,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!
我爸也受不了这样一再旧事重提,离婚是他说的,我妈先是好啊好啊答应,又哭着说我将多命苦,离婚家庭长大的孩子日后婚姻必定也不幸。
我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担当了武器的角色,让我妈既可以用来进攻,又可以用来拴住对手。忽然想起表姐说她小时候来我家过暑假,我妈给她洗澡的时候她觉得好温柔,那时我刚满周岁,爸妈结婚一年多,也许婚姻就是时间长了就会相互讨厌吧,我长大以后绝不结婚。
PART 2
一个11岁女孩的日记切片。她在开始时说,她被钉在床上,不敢发出声音,以免惊吓到父母。
这是个乖孩子,自觉维护父母的体面,不该看的,不想看的,闭上眼睛。
但偏偏耳朵可以听见,母亲总是揪着父亲的不堪,甚至孩子的心目成为她要挟丈夫的法宝。她知道作为父亲,丈夫会在乎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,却忘记女儿也会希望自己有一个伟岸的父亲。
女儿通过母亲的眼睛所看能到的父亲是猥琐的,无能且不忠。她就只剩下两条路,要么承接母亲的视角和她害怕被丈夫抛弃的恐惧,把父亲感受为一个油腻中年渣,但死死抓住不放;要么自废双眼,不去感受父亲,好让父亲的原始形象得以受到保护。
父亲在她的叙述中变轻,她的愤怒、鄙夷、陪伴、讨好,都留给了母亲,甚至站在男人的视角对母亲恨铁不成钢,因为她在争夺中失败,却又屡屡将自己置于被选择的位置。
这个家要说有问题,大概还是出在夫妻关系上。妻子追,丈夫逃,好像猫鼠游戏。妻子有很多需要,通过抱怨嚷得惊天动地,却意识不到这样有多吓人。丈夫一开始或许还会战战兢兢和她理论,可惜后劲不足就只求快快息事宁人,如果还做不到,那就逃到别处,酒精里,聚会里,外遇里。
谁知妻子给他指出,外面那个你要照顾的寡妇,是个失去丈夫的女人,难道你没发现我也是?兜兜转转,他不过是在寻找跟自己妻子一样处境的女人,仿佛跳进同一口井,妄图在新的井中学会游泳,好去抢救差点溺死在旧井中的自己。
但在旧井中并不是他,当他逃开,他的位置只得由另一个人补上,这时他的女儿成了他的替补,日夜陪在他的妻子身边,还被莫名的力推动着不由自主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,偷。
通常理解品行出现的问题的孩子,会将他们的问题看作是对父亲缺失的表达和对父亲回归的呼唤。(父亲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给孩子确定规则。)小鱼通过偷同学手机唤到了爸爸的暂时归来,但爸爸的处理方式是将过错扔给妻子,指责她在他不在的时候没有教好孩子,这么说时就如同将小鱼也整个儿扔给了妻子,他不用负责的同时,也将小鱼的替补身份做实。妻子在这里与他共谋,通过语言把偷人的父亲和偷物的女儿合二为一。
同时合二为一的还有母亲和小鱼。母亲用女儿挽留丈夫,就像被冷落的皇后用一个年轻姑娘去留住皇上一样,有意无意都将女儿当作了自己的延伸,另一方面又将女儿置于了和自己竞争的位置,并且再次以竞争失败的颓然模样出现在女儿面前(可以留住你爸的是你,不是我),唤起女儿的愤怒和内疚。
装睡或许是女儿无可奈何之下的必然之举。日记的结尾,小鱼通过表姐的眼睛看到了母亲的另一面,那也许是她可以认同的形象,但现在年纪还小的她被负担淹没,只有力气表达对婚姻的失望(那多半还是替她父母在表达),实际是表达对家的失望。